在荷马史诗中，从叙述主线逸出一笔，详细交代某一器物、事件、人物的来龙去脉，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埃里希·奥尔巴赫在其《奥德修斯的伤疤》一文中提出，这种做法是史诗风格的需要，凡所提到的事物，无一含糊不明，全部解释清楚。但此卷中的例子，仅仅是一个常规的交代和渲染的技法吗？在这一段文字中，荷马解释了弓箭的来历，追述了伊菲托斯和奥德修斯的交情，但对伊菲托斯为什么被赫拉克勒斯所杀一节，多少有些语焉不详。伊菲托斯为什么到了赫拉克勒斯家里？赫拉克勒斯为什么对伊菲托斯动了杀机？提及此事的诗人，又是怎样的态度？此外，在讨论这段文字的时候，很多学者都注意到了这一段文字中的年代错乱问题。按照此处文字，伊菲托斯结识了奥德修斯，以弓箭相赠，又在同一次旅途中被赫拉克勒斯所杀。这样一来，这两位英雄居然成了同时代的人物，即使史诗交代了奥德修斯当时年少（卷二十一，21行），多少也有点说不通。为什么诗人会冒年代错乱之不韪，引入这样一段故事？以上这段文字中，在解释宝弓来历的同时，似乎也设下了更多的谜。

　　第一种可能的解释是，诗人敷衍出一段弓的来历，以此抬高奥德修斯的地位。赫拉克勒斯杀伊菲托斯的事情，抛开细节不论，在其他记载中有旁证；但是，伊菲托斯赠弓给奥德修斯，根据现有的资料，似乎只是《奥德赛》一家之言。这样一来，这段文字颇有杜撰之嫌，它的存在只是为给奥德修斯和他的弓添点彩。伊菲托斯是欧律托斯的儿子，而后者在早一代英雄以箭术著称，奥德修斯就曾对费埃克斯人说过欧律托斯曾挑战阿波罗箭术的故事，并把欧律托斯与赫拉克勒斯并举为上一代射箭高手。伊菲托斯所赠的弓，正是欧律托斯使用过的那一把。高手后人的馈赠，似乎暗示了奥德修斯的一流箭术；而在随后到来的射箭比赛中，奥德修斯的确大展身手。一众求婚人甚至没有一个能拉开这把弓，而奥德修斯却稳稳张弓射箭，箭矢穿过12把斧柄，命中靶心，接着将满室敌手杀光。添上这段来历，奥德修斯的弓就成了上一代高手流传下来的“名器”。就像阿伽门农的权杖昭示着希腊主帅的高贵身份，阿基里斯的神盾显示着英雄独一无二的身世和地位，同样，奥德修斯手握这张“有来历”的弓，或许也能增添几分神武。诗人杜撰这段时间错乱的故事，将两位英雄的时代差异模糊处理，从而将奥德修斯抬高到上古英雄赫拉克勒斯的位置，史诗的主人公可以身价倍增。不过，笔者看来，作为射箭高手遗物的弓固然给奥德修斯增色，但很难说把奥德修斯和赫拉克勒斯并列，是借上古英雄抬高史诗的主人公。毕竟，这段故事里还对赫拉克勒斯口出不逊（卷二十一，28行）。

　　也有学者从这段故事的内容和主题上进行讨论。赫拉克勒斯为何杀死伊菲托斯？仅就史诗的简短交代来看，赫拉克勒斯杀人似乎是为了图财（卷二十一，30行）。伊菲托斯在寻获马群的归途中遇到赫拉克勒斯，也许是作为客人借宿后者家中。赫拉克勒斯假意款待，伺机将其杀死，把马匹据为己有。这样一来，赫拉克勒斯便成了见财起意的贪鄙小人。不义且贪婪，这也是一众求婚者的品性；对赫拉克勒斯的批评，呼应着对一众求婚人的批判。但赫拉克勒斯与伊菲托斯之间的仇怨，似不止于此。赫拉克勒斯曾想迎娶伊奥勒，却被伊奥勒和伊菲托斯的父亲欧律托斯拒绝。随后，欧律托斯的牲畜被盗，伊菲托斯在寻牲群途中被赫拉克勒斯杀死。这些情节，在荷马之后的多个文本皆有描述，细节上略有出人。虽然《奥德赛》中赫拉克勒斯杀伊菲托斯的缘故，我们并无定论，但寥寥数语的交代，也提及了寻找牲群的相关情节。笔者认为，尽管诗人并没有过多提及这段因赫拉克勒斯求亲而结下的仇怨，这个故事的较早版本，或许已在《奥德赛》成诗的年代流传。荷马史诗一贯对事物来龙去脉仔细解释，这段插叙却似乎突兀而简洁，也许是因为诗人和听众都对这一传统非常熟悉，所以诗人不必特别赘述。

　　如果赫拉克勒斯求婚不成、计杀伊菲托斯的故事在《奥德赛》成诗的年代已有流传，那么卷二十一卷首的这段文字，就有了更深的意味。一笔带过的赫拉克勒斯杀伊菲托斯的故事，与即将发生的奥德修斯杀死众求婚者的故事，也就有了多重的相似之处，而奥德修斯的作为，无论从结果还是从正义性上，皆胜赫拉克勒斯一筹。首先，不管是赫拉克勒斯的求婚，还是奥德修斯通过弓箭比赛重获威权，“夺取新娘”都是重要的主题。赫拉克勒斯正面求娶伊奥勒不成，后来才攻陷奥卡利亚并夺得伊奥勒，但这一举动引来了妻子得阿涅拉的妒火，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参见索福克里斯《特拉基斯少女》）。回到伊萨卡的奥德修斯则战胜了众多的求婚者，重新赢得了佩妮洛佩和他的王国。其次，赫拉克勒斯在餐桌上杀死伊菲托斯，奥德修斯在自己家中杀死求婚者，都是主人杀客的故事。在古希腊传统中，宾客权利（xenia，guestfriendship）是神圣的，尤其受到众神之王宙斯的保护。赫拉克勒斯杀死伊菲托斯，还把他们的马群据为己有，违背了待客之道，后来也受到了神的惩罚。相比之下，奥德修斯杀死求婚人却是正当的举动。求婚人越过了宾主关系的界限在先，他们在奥德修斯家中整日宴饮，消耗他的财物，并谋划杀死其子忒勒马科斯；而诸神也对奥德修斯杀死求婚人的行为持默许或支持的态度。最后，赫拉克勒斯在饭桌上杀死伊菲托斯，表明他对伊菲托斯先行应承款待，并非直接动粗；而奥德修斯杀死求婚者的之前，更是同儿子进行了周密的谋划：两者的行动都涉及了计谋。这样一来，短短数行的插叙，便成为即将到来的计杀求婚者故事的预兆。奥德修斯这张即将发挥重大作用的弓，甫一出现，就带来了丰富的信息；在联想起赫拉克勒斯的杀戮之时，聆听者对即将到来的奥德修斯计杀求婚者，重新赢得伊萨卡和佩妮洛佩的故事，也许会多了一份期待。

　　第二种解释在深度和广度上拓展了对史诗“表面故事”的理解，但夺取新娘、设计杀人，这样的主题并非只发生在赫拉克勒斯身上。《奥德赛》中也提到另一个“夺取新娘”主题下的故事，即阿伽门农的返乡。凯旋归家的阿伽门农，被妻子和她的情人设计杀死：他是这一主题下的失败者。这样看来，卷二十一提到赫拉克勒斯杀客一事，恐怕还有其他的必要性。

　　在笔者看来，诗人提到赫拉克勒斯时的态度，很值得讨论。早有学者注意到，在两部荷马史诗中，大英雄赫拉克勒斯的形象不是特别的好。贬低其他英雄，可能是出于一部史诗颂扬自己主人公的需要。美国学者格里高利·纳吉认为，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部史诗之间，存在着竞争关系。而理查德·马丁曾提出，以阿基里斯为主人公的史诗《伊利亚特》，很可能在与一部更早的、关于赫拉克勒斯的史诗竞争。在这种情况下，要努力凸显奥德修斯形象的诗人，心中可能有不止一个“假想敌”。在《奥德赛》卷二十一的故事里，奥德修斯作为伊菲托斯弓箭的继承人，自然被放在了杀死伊菲托斯的赫拉克勒斯的对立面。奥德修斯成为诗人口中的宠儿，诗人的喜好明显的倾向于奥德修斯，不仅在文中毫不客气的斥责赫拉克勒斯，也在类似主题的两个故事中，不动声色的让两个英雄做了较量。作为意在褒扬奥德修斯，渲染他的英雄事迹的史诗，《奥德赛》即使在这一段不起眼的文字中，也有着精巧的安排，很好地服务于史诗的主旨。荷马歌中的奥德修斯，成了一位与众不同却毫无疑义的英雄。

　　二

　　《奥德赛》中，诗人通过一张弓的来历，让赫拉克勒斯与奥德修斯间接地打了交道。如果说在这里对两位英雄行为的评判和对比，还是隐晦而微妙的，那么在几个世纪后的另一部作品里，另一副弓箭带来的另一场交锋，则被刻画得立场分明、褒贬突出。让我们分析一下于公元前409年演出的索福克里斯悲剧《菲罗克忒忒斯》。

　　菲罗克忒忒斯是位神箭手。在希腊联军对特洛伊远征途中，菲罗克忒忒斯为蛇所伤，足上的伤口发出恶臭，被大军抛弃在利姆诺斯岛。到了特罗伊战争的第十年，希腊联军为攻下特洛伊城，派奥德修斯和新近加入战争的阿基里斯之子尼奥普托列墨斯，一同到利姆诺斯岛接回菲罗克忒忒斯。索福克里斯的悲剧，正是从二人到达岛上开始。

　　与《奥德赛》中奥德修斯的弓相比，《菲》剧中的这张弓名气更大。这副武器之所以出名，一方面是由于它的前主人是赫赫有名的大英雄赫拉克勒斯，另一方面，也因为它在赫拉克勒斯之后的特洛伊战争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按照失传的史诗《小伊利亚特》的说法，特洛伊战争进行九年的时候，希腊人俘获了普里阿摩斯的儿子赫勒诺斯，他预言：若要特洛伊城陷，必得有赫拉克勒斯传给菲罗克忒忒斯的弓箭。《菲》剧对这一预言加以渲染，两次交代其内容。围绕这副能够攻陷特洛伊城的弓箭，《菲》剧刻画了数个不同时代的英雄一菲罗克忒忒斯、奥德修斯、阿基里斯之子尼奥普托列墨斯和死后成神的赫拉克勒斯一站在了同一个舞台上。

　　如果说奥德修斯的弓只是在《奥德赛》最末几卷中大显身手，《菲》剧中的弓箭则是贯穿始终的重要道具，几乎成为一个象征性的符号。故事的主人公菲罗克忒忒斯第一次正式自我介绍，就首先提到了弓箭：

　　啊，孩子，阿基里斯的儿子，

　　你或许听说过赫拉克勒斯武器的持有者，

　　你面前的我就是那个人，

　　波阿斯的儿子，菲罗克忒忒斯。

　　（261-264行）

　　对弓箭主人这一身份的描述，被特意放在家族谱系的前面，不仅展现出主人公对这张弓的重视，也或可推知诗人在这件武器上寄寓的深意。《奥德赛》的弓是宾主之谊的信物，是身份相当的主客善意的表达。但这种关系虽友善却也有些随意：奥德修斯只是偶遇伊菲托斯而获弓；弓的赠予只承载了友谊，并无更深的意义。而在《菲》剧中，弓箭的传承并非这样的偶然和随意。菲罗克忒忒斯几次陈述了这张弓的渊源：

　　我当初也是觉得应当遵从宙斯之子的这一要求

　　作为回报，我得到了你手里的这副弓箭。

　　（801-803行）

　　在赫拉克勒斯痛苦万分的时候，菲罗克忒忒斯帮他点燃了带来解脱的火堆。因为这一善举，赫拉克勒斯把弓箭传给了他。而在菲罗克忒忒斯自己伤痛发作、不得不将弓交付尼奥普托列墨斯看守时，他也特别强调，交托这张弓是因为少年的善行（arete），就如自己当年得到它是因为做了一桩好事（669-670行）。这样一来，做这副弓箭的主人，乃至仅仅持握这套武器，都需要某种资格一不仅仅是一般的好意，更要有与众不同的品格和善行。

　　菲罗克忒忒斯不仅把弓箭看作是美德和善行的象征物，还把它置于谎言和欺诈的对立面。在初次见到尼奥普托列墨斯时，菲罗克忒忒斯一一询问了当年参战者的现状，哀叹恶人长生而好人逝去（448-450行）。而在菲罗克忒忒斯眼里，狡猾、功利甚至市侩作风的代表当属奥德修斯：

　　我深知那人会尝试把他的舌头

　　用在任何邪恶的言辞和无耻的行为，

　　只要这能让他达到那全不正当的目的。

　　（407-409行）

　　剧中的奥德修斯也承认，自己“唯一关心的永远是胜利”（1052行）；他可以为此做任何事，哪怕是说谎；只要能达到目的，更没有必要为谎言而羞愧（108-111行）。奥德修斯试图说服年轻的尼奥普托列墨斯时，确实巧舌如簧：他安慰少年说，他只须今日做一次可耻的勾当，便可永享胜利的甘美（83-85行）。这样的劝说，对于尼奥普托列墨斯这样涉世未深的少年，确有无比的吸引力，而奥德修斯的言辞，颇令人想起诱惑浮士德出卖灵魂的魔鬼墨菲斯特菲利斯。

　　与这一形象对立的，是以菲罗克忒忒斯为代表的另一群人物。如前所述，代表了美德的弓的传承和传递，连接起赫拉克勒斯、菲罗克忒忒斯和尼奥普托列墨斯三代英雄。菲罗克忒忒斯和尼奥普托列墨斯都有一个重要的特点：看重真实，憎恨谎言，相信行动之美大于言语之利。菲罗克忒忒斯不喜欢如奥德修斯和忒耳西忒斯那样“能说会道的人物”（440行）。而尼奥普托列墨斯也与目的至上的奥德修斯不同，更在意手段的正当性，而不会首先考虑目的。他后悔自己配合奥德修斯骗取了菲罗克忒忒斯的弓，认为这是卑鄙的欺骗（1228行）；因为获取的手段不正当（1234行），他最终决定将弓归还。在全剧开始，就如何取得赫拉克勒斯的弓，尼奥普托列墨斯与奥德修斯发生了不小的分歧，毫不掩饰自己对计谋的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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