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期风格”的文学(2)
晚期写作最为动人的地方在于晚期写作浸染了一种人生哲学。对于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来说,儒家传统和道家传统是其两大精神支柱,“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儒家传统是积极人世的,道家文化是消极遁世的,这两种传统往往在一个人身上能完整的统一。青少年时期往往是儒家心态为主,年老的时候往往是道家心态为主;得志的时候是儒家心态,失意的时候是道家心态。进取与退避,积极与淡然,往往构成一个人精神的两面人格,前者与现代知识分子的责任意识相通,后者与生存的诗意相连,二者之间的张力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人格主体。现代社会的生存状态对知识分子的角色期待或有些不同,但现代人因年龄的增长,而导致一个人的心态由儒家向道家转换则是自然规律。在张洁的小说中,我们不难读出这种淡然的道家心态。《听彗星无声地滑行》是张洁晚年的小说,小说写心理但没有意识流,没有通俗剧的故事,没有那种患得患失的功利计算,“听彗星无声地滑行”是一种闲看云卷云舒的心理状态。小说中写到卡夫卡和加缪,但作品的氛围不是荒诞和绝望,而是一种历经人生的淡然。小说主人公艾玛住在纽约,艾玛不是寻找爱情,是寻找一个“共度良宵”的人,人物的精神气质很特别,特立独行,也讲究些情调,有知识分子的修养,对世界没有理想的期待,无所谓得失,有自己的审美判断。“他们就这样轻松、自在,相见也乐、不相见也不会彼此想念,谁也不欠谁、谁对谁也没有什么义务地交往着。对艾玛来说,这是一种相当舒适的交往方式。”这是她的交友方式,是一种不受拘束的人生状态。艾玛谈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她的职业,现实中所受到的纠缠和苦恼,并没有打击她对生活的信心。艾玛买了两张音乐会的票,没有等到自己约会的人,随意将票卖给了一个陌生人,和一个陌生人在一起看了一场音乐会,一起聊天,一起离开音乐厅,围绕两人的是那种内在的心理气氛,那种进退维谷的内心是否舒坦的感觉。离开时,他和她同乘一辆车让她有些不舒服,随后,他绅士般的表现,让她内心升起一点点温暖,她内心的不快消失了,内心起伏只在一个瞬间:“那顿生的凉意,就在他等着她的手的一瞬,消散了。这安静来得如此跌宕起伏,又静谧得使她听到夜空中一颗彗星的滑行。”这篇小说与张洁于90年代初发表的《她吸的是带薄荷味的烟》就完全不同:同样是两性间的追逐,前者主要是一种气场,一种收放自如的细微感觉,后者是展开的,带有对男性的鄙薄立场,女主人公高高在上地对男性的丑恶行为进行羞辱;前者是消融的,无所谓和解与对立的,后者是对抗的,势不两立的;前者是步入晚年的平和,后者还带有几分中年的激愤。
张洁早期的作品《从森林里来的孩子》、《爱,是不能忘记的》、《沉重的翅膀》中,那种理想的气质是很鲜明的。而在晚期的作品中,张洁淡化的是那种现实的目的性,而把一切归为一种生命的自然过程,一种宿命,一种坦然的对生命之谜的叩问。《知在》中的“在”就是一种“命”,一种无法解释的宿命。《灵魂是用来流浪的》的主人公最后悟到了生命的真髓,悟到的到底是什么呢?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对生命的超越。张洁晚年的小说对生活的表现是一种领悟性的,它超越了具体的故事,是隐喻性的。《一生太长了》以简短的篇幅容纳了厚重的内容,它完整地呈现了狼的一生。这是一只头狼,年轻的时候健壮、优秀、骄傲,带领他的狼群一次次战胜人类的围追堵截。在正直中年的时候,他厌倦了作为头狼的生活,离开他的狼群,独自寻找自己的自由。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实现了他的自由,他终于离开了他的狼群,独自游走在天地间,期待能与人类为友,可是人类仍然是他的敌人,他对人类的友善态度并没有得到人类的善待,在把一支枪推向一个生命垂危的人之后,那个受伤的人向他开出了致命的一枪。小说中,人类是凶险的,人类是卑鄙的,狼在精神上是高贵的。狼那种洒脱的个性,率性而为的自由心性,最终化为一种审判人类的批判立场。狼潇洒的一跃,以漂亮的生命弧线画上了一生的句号:“我最后扫了一眼我生活过的这个世界,想起初生时才有的那种不明就里,为自己能来到这个世界而生出的感动和期待……可我们谁没有犯过这样的傻?”在生命的最后,对一生有大彻大悟的领悟。
金庸早期的小说是建功立业的大侠们的故事,是豪气和侠肝义胆精神的再现,而晚期的小说《笑傲江湖》中那种淡出江湖,笑看世间纷争的心态,越过了早期小说中的功利境界。《鹿鼎记》中对武侠江湖的戏谑之意颠覆了早期的英雄的世界,巧合、偶然性成主导因素,英雄不再是高大的完美无缺的人,而是卑贱、低劣与高贵的结合体。作家早期的作品往往是朴素的,明净的,理想的,青春气息的,勇往直前的,而晚期风格的作品则多是犹疑的,富有启示性的,更接近于混沌状态的,是非对错往往不是那么明白的,人生的答案也不是明白的,而是含混的,呈现悖论式的。张洁的《四个烟筒》、《玫瑰的灰尘》等作品关于人生的状态,关于生命的追求,没有功利性的粘着,没有走向未来的明丽,甚至没有更多的哀伤和厌倦,一切都是淡淡的,情感氤氲在似与不似之间,表现的是可有可无的、超然的随性,一种不刻意为之的淡然。
晚期意味着一种包容和宽恕,一种对生命、人生的更丰富的理解。关于生命的成长,包含着多样的可能性。《四只等着喂食的狗》是张洁晚年对儿童生活的一种观察和思考,儿童有自己的成长轨迹,教育需要的是按照儿童自己的成长规律从事,家长不能代替儿童成长,给孩子一个宽容的环境,适当的引导,孩子自己会快乐地成长。孩子成长的世界是很丰富的,孩子的成长过程不仅仅是快乐,而是饱满的混杂着伤感与希望的认识人生的过程,而这些通常被一些儿童文学遮蔽了。
卢梭的《忏悔录》是其晚年的作品,那种回忆录式的文字,不虚美,不隐恶,以其对自我的真实呈现而赢得了世人的尊敬。晚年的作品不是帮人做梦,而致力于撕开生活的真相,呈现一种总体上的把握,这是张洁晚期小说的特点。《四个烟筒》中的阿瑟是个病态的人,他陷入睡眠的障碍之中,他和自己的妻子离婚了,没有理由,他失业了,找不到工作,找不到人生的方向。他回到自己的家乡,见证他成长的神父去世了,他放声大哭,看到记忆中熟悉的灰房子,四个烟筒变成了三个烟筒。一种人生无望感笼罩了阿瑟,阿瑟的无望“不分东南西北,上下左右,更可能是与生俱来”。小说由阿瑟的情绪上升到人在茴上“幸运地陷入永劫不复的黑暗”的必然性。张洁的小说有一种总体上的悲剧性。在她的小说体系中,人生就是一个悲剧,她的主要作品无不氤氲这样一种伤感的气息,人生是没有好与不好的准则的,明天不会比今天更好,失落、隔膜、无法沟通、孤独,是她小说主人公常见的气质。
阿多诺所说的晚期风格是对时代精神的憎恨和鄙弃。在张洁的晚期小说中,时代精神并不是很鲜明,可那种生命感的层面越发地强烈,张洁关注的不再是那些柴米油盐的生活琐事,不是那种患得患失的心理纠缠,而是更大的关于人如何活着的问题,关于生命的价值,生命本身的谜的问题。这种强烈的生命感属于一个超越了简单的生活得失的人才可能有的一种人生体认。美国学者莱昂内尔·特里林在《论悲剧(李尔王)》中说:“如果我们追问,面对如此可怕的人生记录,这出戏何以被说成是鼓舞人心的,那么答案是,它给我们一种荣耀,去设想——我们会殚精竭虑抵挡它绝望的力量,理解它所传达的人类存在之本性的复杂多样:它引领我们挖掘自己的潜能,变得更为活跃敏锐。”张洁晚期的作品内蕴也可以作如是观,在张洁所书写的悲剧故事中,不乏批判,不乏悲悯,不乏追问,不乏淡然的应对,没有直接的抚慰,却在鼓舞人心。
《论语》中对人的一生总结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对一个人一生的过程较完整的概括,体现了在不同的年龄段,个人对世界人生的认知心理状态。张洁晚年的小说追求一种自然的风格,一种本色的返璞归真的自我,到了生命的晚期,一个人不再为了生活而活着,能超越一般的功利性要求,而追求更高的生命境界。在艺术上也更通透、洗练,文字中所表现的真实性情也更鲜明、真实。上文谈到有两种不同的晚期写作:一种是贝多芬式的激烈的对抗,对艺术规则的破坏,是片断性的;一种是施特劳斯式的和解与安宁,是和谐的,是更高技巧的综合运用。这是两种极端的例子,在张洁晚年的小说中,破坏与和解都是相对的,反思、怀疑、追问与坦然、平静、淡然几乎是同步的,艺术规则的综合运用与无技巧的随心所欲是融为一炉的,亦不时呈现出一种反叛性的创造性。
《无字》在叙述上是受音乐启发的,采取的是交响乐式的结构,紧张、激荡、反复,不断地推进到历史的细节和人性的深层,开阔、大气,一点点地叠加,又一点点地展开,最后如狂风巨浪般的倾泻直下。这无疑是贝多芬式的。《知在》以神秘的画卷串起不同时代的故事,片断性的展开,神秘的命运,永恒的隔膜,激烈的对抗,“在”并不为作者所知,亦不为读者所知,内在的情绪是紧张的,破裂的。《灵魂是用来流浪的》也有分裂的对抗,主人公是病态的,难以与世界和解的,经过一番曲折,最终流浪的灵魂平静了。《四只等着喂食的狗》、《一生太长了》、《四只烟筒》、《玫瑰的灰尘》几部作品在局部上也有紧张和对抗,但总体上的氛围是和解的。
《一生太长了》的语言有着浓郁的心理化风格,它简洁、剔透、直接、犀利,内心的独白和对人生的哲思性反问交融,如行云流水,不着痕迹,又有饱满的思想含量,小段落的排列,反问句、陈述句相间,没有华丽的铺排,干净、洒脱,读来晓畅明白,却又令人沉思,到处闪烁着思维的火花。小说的含量、散文的流动、诗性的氛围,如清澈的山泉入口,清爽,又回味熨贴。结构上以狼的命运为序,没有过多的修饰,没有倒装、插叙,读一遍就能让读者抓住要领。水清沙静的感觉来自生命的纯粹。小说的叙事、说理到处是规范,但又似乎处处在规范之外,有一种晚期风格的随意与潇洒。
《玫瑰的灰尘》写出了生活品味和细微的生活感觉,人与人之间的隔膜,阴差阳错,说不清、道不明,没有那般明白的纠缠,也谈不上什么不对。从故事核上看,这是一个露西、大卫、安吉拉三人的三角恋爱的故事,安吉拉以小手段得以和大卫结婚,露西一生未嫁。但小说并未明确露西和大卫的感情,小说的关键词是“品味”,作品中细节的把捉很精细,对“品味”的叙写很耐读,人物的内心描写很细致,最后的景物描写适当地烘托了作品的主题。“玫瑰的灰尘”这样的标题总是把读者引向一个更深入的思考之中。最关键的是小说的叙述方式,那种叙事、说理、评点,慢条斯里,不温不火的叙述把读者带到生活的细节之处。《玫瑰的灰尘》呈现了生活的斑斓驳杂,作品在《北京文学》上发表的编前语为:“对这篇色彩斑斓的小说,我们很难给你作出指引,就如不能像现代物理学家那样头脑冷静地、清晰地、不动感情地看待这些色彩,不能把这些男男女女折射出来的光怪陆离的光芒分解成波长和频率。我们无法将结构精巧的世界撕成死板的形式成分。”这是一篇反中心思想的小说,小说不急于为读者找答案,整个小说如马赛克般光怪陆离。从小说中多层对比来看,小说是贬低安吉拉的矫揉造作的,而赞扬露西和大卫的那种处变不惊的高“品味”风范,但在露西对安吉拉的否定中,也否定了自己的“吹毛求疵”。一切“似乎这样又似乎不是这样,似乎重要又似乎不重要”。
从总体的艺术特色来看,张洁新世纪以来的小说沿袭发挥了以前小说的特性,其晚期特色总体上是施特劳斯式的,是对其以往作品在艺术上的综合运用。比如散文化的结构,片段式的组合,心理化的叙述,叙述人对叙述的评议,对比手法的运用,执着的精神追问,淡然的超脱,寓意中心的离散,在不同的作品中各各不同,但有几分似曾相识,带有鲜明的“张洁”意味。晚年的写作之所以可取,是因为只有在写作者螺旋形的自我更新之中,一个综合了自身艺术个性和精神气脉的好作家才能产生。玛格丽特的《代沟》中认为文化有三种类型:一种是“未来重复过去”的青年人向老年人学习的后象征文化(Posmgurative),一种是“现在是未来的指导”的青年人和老年人相互学习的互象征文化(cofigurative),一种是年长者不得不向孩子学习他们未曾有过的经验的前象征文化(prefigurative)。在一个社会变革的时代,青春文化往往是社会的主脉,如上文谈到的五四时期的文化主流就是青春文化,在传统社会里,占据主脉的是后象征文化。晚期风格所包含的无疑是一种老年的智慧,是属于后象征文化的,它更多地向传统文化底部延伸,它消解了进取的时代精神,而回望在老年式的对悲剧人生的淡然超脱之中。张洁《四只等着喂食的狗》本来是写青年文化的,孩子成长的目光中已经经过了老年文化的过滤,因而心灵的自由多了些滞重,而少了些活泼。在一个现代文化日渐式微的时代,那种混杂着道家思想的存在主义式的生存之思,那种“对后面”的执着追问,对生活期待的淡然和平静,无疑是属于老年的智慧。张洁晚期的创作历史背景淡出了时代,也更加具有个人化的风格,这是张洁作品的意义和价值,即不是为类型而存在,而是为自己而存在,为自身的精神生命而存在,因此,只要人类不放弃对自己生存境遇的追问,张洁的作品就会在读者中引起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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