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黛葬花探微(2)
根据脂批,曹雪芹在《红楼梦》末回排出了一个情榜,如今虽已佚失,但对贾宝玉的考语乃“情不情”,林黛玉为“情情”是肯定的。什么是情不情?就是对一切事物皆有情,这位“多情公子”、“情哥哥”不单是对钗黛等大观园女儿有情,而且是见了花儿鸟儿也要起意,见了顽石流水也惹情丝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第三十五回),在第五十八回有更具体的描写,宝玉大病愈后见一只雀儿飞落于杏树,心想:“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了。”至于“情情”的林黛玉,就更不消多解释,“紫鹃、雪雁素日知道他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便常常的就自泪自干”,加之她所作“咏海棠”、“菊花诗”、“风雨词”等,无不体物细腻,兼抒己怀抱,就知黛玉具有格外敏感、善感的诗人气质,善于将生活心灵化而流泻为诗。这样的两个人,会做出葬花的举动,也就不奇怪了。
《红楼梦》一书“情”之一字敷衍全篇,只看章回目录便可知:立新场情传幻境情;恋风流情友入家塾;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潇湘馆春困发幽情;斟情女情重愈斟情;情中情因情感妹妹;识分定情语梨香院;情哥哥偏寻根究底;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呆霸王调情遭苦打;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林林总总,不胜枚举。葬花一事,更是宝黛二位有情人共同的至为“痴情”之举。
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篇说:“人秉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钟嵘在《诗品·序》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袁枚强调“鸟啼花落, 皆与神通”,这是说无论是大自然的物象,还是人世间的事物,都能触发我们的精神和心灵,与之息息相通。但如果本身不具备丰富的情感,如果是一心追求功名利禄的碌碌之辈,能够有这种感触吗?同样,如果不是因为深情、重情,宝玉、黛玉也就不能够由物及心,更不要说做出“葬花”的举动了。“人间自是有情痴”,“葬花”明明白白地表现了宝黛二人的赤子心性,对一切事物,他们都以“纯情”去感受,他们的情与万物有一种共鸣,才会对美的流逝和无可挽回有如此深切的悲哀,不啻说,他们在落花中看见了北大核心期刊整个生命的无常,这也正是“葬花”动人的力量之所在。正是怀着这样的深情,才能够由己及彼,体味,为生命、为自然、为宇宙,为所有的幻变和无常而悲哀。
三、无常与超越
且看《葬花吟》末尾一部分: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有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有人认为葬花词与大才子唐寅《花下浊酒歌》有异曲同工之妙:“今日花开又一枝,明日来看知是谁?明年今日花开否?今日明年知是谁?”又或上溯至初唐,认为葬花词脱胎于刘希夷《白头吟》:“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笔者认为,语意几分近似,曹雪芹在写作时确有可能受前代作品影响,不妨拿来对比,但宝黛葬花的主要意义断不限于此。在艺术价值和蕴藉上,不若说《葬花吟》更近于《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闻一多给予了张若虚这首诗极高的评价:“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葬花吟》虽未上升到如此阔达而又冲淡中和的境界,但同样触及了无常和有限、虚幻与超越的边界,透露出人生空幻之感,使得林黛玉的啼血叩问中,竟隐约带出几分“天问”的力量,早已突破闺阁少女的纤弱感伤,茫茫宇内,郁结肺腑,是以“千古伤心人同声一哭!”
石头记写的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书写美好的光景时笔下尽态极妍,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但“十分红处便成灰”,转眼间树倒猢狲散,又“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固然是命运无常,也是人生悲伤。今日“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难保明日“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敏感如宝玉、黛玉等先驱者即使在荣国府这“温柔富贵乡”,大观园这“花柳繁华地”,也预见到了无可奈何的颓唐没落之势。黛玉问“明媚鲜妍能几时”,答案却是“一声杜宇春归尽”。
再看宝玉闻得《葬花吟》后所思所想:
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始可解释这段悲伤。
王希廉评道:“黛玉之哭,只哭得自己,宝玉之恸直恸到一家,深浅不同,是两人分别处关键。”笔者虽不赞同此语对黛玉之哭的评价,但宝玉之恸确实“恸到一家”,推己及人,由人至物。如果说黛玉更多感叹的是无常,透露出浓重的幻灭感,感人处在“悲”,局限处也在“悲”,到底是过于伤于怨悱了。然而宝玉此时从美的短暂性中瞥见所谓“永恒”的奥秘,“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斯处、斯园、斯花、斯柳,乃至斯人,固然终将不知何处,既然世事如浮云过太虚,个体如此渺小而有限,万事总不过一生一死,一荣一枯,一盛一衰,在破除一切分判后,自然而然显现出的澄明境界,也就是“逃大造,出尘网,始可解释这段悲伤”。
自然界的荣枯代序、人事的盛衰起伏,已足可令人体会到无常的悲哀,而与个人命运相系,由“小我”到“大我”,直面生存和死亡、有限和无限的紧张对立,体现出了人物对自我存在价值的肯定和强烈的生命意识。在为“悲喜千般同幻渺”无常的悲哀过后,不限于时移事去、乐往哀来的伤感,方可领会到宇宙自然本身的意蕴和人的精神境界圆融统一的境界。也正是如此,“葬花”的诗意与深意,它所寄寓的对生命的深沉思考和终极关怀精神,唤起了我们整个有生生命的共感,形成了其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
{1} 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72页。
{2} 白盾:《悟红论稿》,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12页。
{3}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54页。
{4} 曹雪芹:《脂砚斋批评本红楼梦》,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234页。本文所引用《红楼梦》原文,皆出自此批评本,无特殊说明,不再另作注释。
{5} 冯友兰:《三松堂学术文集·论风流》,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610 页。
参考文献:
[1] 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
[2] 白盾.悟红论稿[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
[3]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9.
[4] 曹雪芹.脂砚斋批评本红楼梦[M].长沙:岳麓书社,2006.
[5] 冯友兰.三松堂学术文集·论风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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